再后来他们随打工潮南下,走走停停来到申州。这里是中国的金融心脏,最早实现经济腾飞的地区,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繁盛的物质景象超乎他们想象,身处其中,自觉比蚂蚁渺小。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城市中的蚁族,锦绣世界为富人们享有,留给他们的是比别处更狭窄的生存空间。工作难找,物价奇高,还有贫富悬殊、地域歧视造成的压抑感,随时令人窒息。
在申州呆了不到两个月,他们的积蓄花光了,不久被房东赶到大街上。时值春节,又是澳门回归年,节庆气氛较往年更隆重,除夕夜他们走过迷金醉纸的大街,广场上的led屏幕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一首大合唱《今年喜事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人逢盛世看今朝,江山正多娇,国泰民安乐,除夕又逢春,春更好,新的千年龙抬头,新世纪开门红,喜盈盈的岁月,喜盈盈的歌,喜盈盈的大中国,一年喜比一年多……”
歌声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春风无踪影,青春无价值,人情更冷如冰淡如水,真不知喜从何来。
她丧气灰心,一路抱怨,徐德润默默领受,等到十二点钟声敲响,他忽然塞给她一块德芙巧克力。那是他被餐厅炒鱿鱼后领班给他的,这么高级的糖果他舍不得吃,特地留着,想给她一个惊喜。
“不怕,有我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她永远铭记他搂着她的肩膀,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说的这句话,比所有糖果都甜蜜,比一切旋律更动人,为这一句她愿意为这男人做任何事,至今不悔。
宋引弟说到动情处,哭个不住,慧欣递上手帕,询问:“你和那小伙子那么恩爱,他怎么会在你怀孕时撇下你们母子不管呢”
宋引弟捏住手帕狠吸几口气说:“春节俺们一直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聚居点,白天捡破烂换几个钱暂时支撑,准备节后再去人力市场碰运气。可是有天早上他出去后再没回来,俺在市区里找了整整三天都没个踪影,以为他扔下俺跑了。那时俺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只觉得伤心得不得了,又不敢单独跟那些流浪汉呆在一处,就随便捡个方向乱走,糊里糊涂来到了长乐镇。
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俺在老赛家住了一阵,发现身子不对劲,偷了他的钱去城里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俺登时懵了,回来以后哭了好几天,想俺孤零零一个人哪有能力养孩子?可俺们那嘎达有个说法是头胎不能打,不然以后都不能怀孕,俺心里害怕就想干脆生下来。”
慧欣感叹:“幸好你没堕胎,不然也就没有胜利了,这说明他和赛家的缘分确实很深啊。”
宋引弟又说:“俺打算生下孩子,可一个人实在养活不了。偏巧镇上的老阿姨们想撮合俺和老赛,俺见老赛和气慈善,嫁给他俺和孩子都有了依靠……俺、俺当时真的走投无路啊……”
她原先真不想害多喜,婚后也打算踏踏实实跟他过,八个月后胜利出生,多喜完全没起疑,还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天到晚抱着儿子不放手,吃喝拉撒睡几乎全是他亲手照应。
她月子里害了场风寒,到市里的医院住院,谁成想徐德润在那家医院当烧垃圾的临时工,夫妻俩意外重逢,喜怨各半。她指责他始乱终弃,他痛哭辩解,说他那天正捡破烂,突然遇到几个警察,二话不说把他塞上警车载到一座盲流收容所关押,原来那阵子申州整顿市容,碰上流浪汉一律收容遣返。
他在收容所呆了几天,工作人员给他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强行送往火车站。他中途跳车出逃,返回以前的聚居地,而她已不知所踪。他急得发疯,满城乱找,两三个月下来音讯全无仍不甘心,继续留在城里一边讨生活一边探寻,日思夜想,终于盼得破镜重圆。
“俺跟他感情深,本就舍不得他,听他解释完原因,又见他为找俺吃了那么多苦,哪儿还忍心责怪,当时就商量好一块儿出逃。俺们尝尽了没钱的苦,不愿再过那种讨饭样的生活,于是鬼迷心窍偷走了老赛放在家里的工程款,想等以后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他。”
慧欣严肃指责:“你能为自己的生活打算,就不会为别人的将来考虑?因为那笔钱,多喜吃了不少苦头。再有,你拿走钱却把胜利留下,一个小婴儿能比十几万钞票重多少?还是你们的亲骨肉。”
宋引弟捂脸啼哭:“都是俺的错,俺当时糊涂,觉得带着孩子是拖累。胜利那么小,俺和德润总得腾出一方照顾他,少一个人挣钱,多一张嘴吃饭,哪年哪月才能还老赛钱啊。见老赛那么疼他,干脆让他留在赛家。慧欣姐,俺做了很多错事,但说实话只有这一件俺到现在都不后悔,胜利跟了老赛才能享福,要是跟着俺们,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哪像现在的样子。老赛啊,你是俺们一家三口的大恩人,这十七年俺一直想报答你。俺男人也拼命挣钱,好早日还你的债。俺们两口子省吃俭用,攒钱买车搞运输,好容易有了点希望,谁知道他会中途得病呀。俺为了救他倾家荡产,如今啥都没了。眼看着死路一条,实在没抓拿才跑回长乐镇,俺也不想作孽呀……”
她头撞佛龛,悲痛愧悔到极点,再不含做戏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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