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攸在驴背上一手握着长杆,一手笼袖里。只道是青摆垂灰黑,泥鞋踩白霜,瞧上半身端正整洁,下半身天差地别。他也不在意,就这么吹着一头白,到了镇上。
人先跑了趟医馆拿药,又转去了布料铺子,挑了几件里外穿的厚绒衣,又挑了布料,多订了几身约了时候来拿。再去长街置办些过年的货,最后到蒙馆和蒙辰苏硕过个面。
谁知人将归时,就见到了时寡妇。
钟攸牵着驴,含笑道:“夫人。”
时寡妇懒着神,将他打量一通,只道:“先生这是来办年货?”她往里边望了眼,“时御没来?”
“他今日病着呢。”钟攸拉了驴,道:“我得往回赶,路上不好走,就不在这耽搁您了。告辞。”说罢人就往外去。
时寡妇本站着,忽地追上几步,道:“先生!”
钟攸回首。
时寡妇看得清楚,这先生虽从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但也只是客客气气。他那份温和揭开了,就是隔了好远的疏离。她看得到先生笑容下边的淡漠,虽然未曾相谈,但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时寡妇缓停下步,雪掉在她发鬓,白的不突兀。她素容失色,早已不再是当年人人口间盛传的颜色。她抬手扶了发,能让人从这一番动作里窥探出点风华。
她又顿了顿,才颇为艰涩的开口:“……是不是受了寒。”
钟攸平静的看着她,道:“着凉起了热。大冷天也没记得换厚衣,十九的人,若不是今日这一回,我还只当他跟我一个年纪呢。”
时寡妇哑然,她束手站雪里,竟不知该回什么话。
“如今夫人不归院了,他也独个住,人又不会照顾自己,我让他以后都搬我院里来。”钟攸缓声:“我本觉这么近不好,他才这个年纪,跨出这长河镇,还能看几年风月佳景,遇几个适龄良人。既不必背人口舌讨伐,也不必承我一介废人。只我今儿个突转了主意,因我前边儿想得再美,也是想有人撑着他往前走。我原先不知前尘,自信夫人苦衷。可我如今。”
他一顿,才沉沉道:“我如今明白,不论是什么苦衷,我大都谅解不了。我旁观至今,只觉除了我自己,信不得任何人待他。”他抬袖长俯礼,认真道:“该与您讲一声,日后时御风风雨雨,我自以身前挡。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就这般,告辞了。”
说罢转身上驴,吊着那半剩的小白菜,青衫飘袂,自去了。
时寡妇站了许久,那里边的苏娘子找出来,见她站着,赶忙来给添衣,道:“您怎地站外边?这天多冷啊,婶子随我入屋去。”
可人不动,苏娘子给她拢了衣,抬头一愣。
那水浸了白鬓,往日所有固执狠色都化了泪,流不尽的湿了襟。
她当年痛失幼子,人已认定自己疯癫无望。时亭舟一死,刘千岭胁迫,她里里外外都死了个干净。每每被逼到尽头,都会在长夜里哭湿枕,纵然她撕咬挣扎,也挡不住这腌臜满身,恨意长浸。
时御是唯一的发泄口,她恨死时亭舟,也恨死时御。这两双眼都看尽她的绝望,却没能探手拉她一把。每一个痛哭的夜都在厮打中度过,她的愤怒憎恨,时御都承了。
可谁能料到那一年暴雪,时御满手血污归家。她站门里边看他打水,站在风雪寒冷里将一双手洗得脱皮通红。
他擦了把脸上的伤,对她道:“刘千岭死了。”
愤怒变成惊恐,绝望变成无望。她既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伸手拉住时御,她只麻木的叫道。
“小畜生。”
从此时御再也未叫过一声娘。
时御喉中干涩,他闷在被里咳了几声。这屋里黑暗,他探手出来,却什么也没摸到。他渐渐醒过来,脸蹭在了这枕上。
这一双手一浸入黑暗,就仿佛还带着血红污秽。
时御脑中昏沉,精神不好,也懒得抬手看到底是不是血红。他只躺着,心道先生去哪里了。
那外边响了脚步,门一推,钟攸就进来了。他不知人醒了,端了药往床边来。屋里没点灯,他看不清,只能耐着性子一点点往过去靠。人才到床边,就有只手摸过来,拉住了他的衫。
“怎么不出声?”钟攸俯身,一手探摸下去,摸到了时御湿汗的脸,他道:“往过来,喝了药再闷汗。”这人不动,钟攸只得戳他脸颊,道:“休要装睡。”
时御抬手按住他的手,贴在颊边,哑声道:“先生偷袭我。”
钟攸顺着坐在床沿,他就撑身过来,在黑暗中低声道:“我能抱你吗。”
钟攸端着药静了静,手忽地顺着他的颊滑到他后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时御被闷压在他胸口,他揉了揉时御的发,温声道:“抱了,快喝药。”
时御呆了会儿,陡然抱紧钟攸腰身,深埋进他胸口。钟攸一手抬着碗,指尖细细揉在那发中,他道:“喝完药我有事要与你说。”
屋里烛火一亮,露出钟攸白皙的侧脸。时御盯着人老实将药喝了,钟攸摸出糖,给他塞了一块。
“等病好了,就搬过来住罢?”钟攸自己也塞了一块,盯着那烛火,“天太冷了,就住这儿。”时御还是愣愣,钟攸等不到回答,只得回望他,缓声道:“好不好?”
时御含着糖,在他身边盘腿坐,望着人道:“先生?”
“诶。”钟攸应声。
时御靠近,眸子漆深,他认真道:“可以吗?”
钟攸抿了下唇,反问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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