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过的地方,另一侧冰冰凉,本该躺着卫明,他却还在跟我置气。我叹了一声,抱着被子,起身下床。内间地上全是水,水蜿蜒至矮榻边,卫明就睡在那里。我把被子搭在他身上,掀开被子一角,虫儿似的钻进去,窝在卫明怀中,探出个头。我以为卫明睡熟了,第二天醒来,怕是要吓一跳,谁知过了一会儿,坚硬的手臂搂过来,将我紧紧拥在了怀里。
第二天我醒过来,枕边没人。
卫明多年来从未伴我一觉到天明,我对流言蜚语无所谓,坦荡得很,他却很是将传言听进耳中,记在心上。外面说他奸佞惑主,他每每因此不肯进宫,哪怕不得已来了,陪我睡一晚上,第二天也得天不亮就走,仿佛这就表明他是被迫的,根本不想跟我睡。他走得早极了,我曾打趣不知宫里运泔水粪便的车跟他哪个最先出宫门,他气得要死,下次照旧。我也懒得劝他,反正他干爽了我,愿几时走几时走,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依稀记得睡前去了内间矮榻,醒时却趴在龙床上。棉被掖着四角,睡得我暖洋洋,还有点热。床前垂着厚重的布幔遮光,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撩了撩,一丝刺眼的光漏了进来,而后外面守着的太监恭敬道:“陛下起了?”
我“嗯”了一声,问:“几时了?”
“回陛下,巳时三刻了。”
怪不得日光如此亮,我一觉好睡,又睡到了自然醒。
我一早便明白,比起圣主明君,一代昏君更适合我。反正每个皇帝这辈子最惦记的不过是青史留名,骂名也是名,我心大,不嫌弃。我做昏君做得兢兢业业,十七岁坐稳江山之后便没上过朝,有时候心情好,用过早膳还要回去睡个回笼觉。
我撩开布幔,宣布起床。宫人们鱼贯而入,我赤着脚往外面走,宫女太监跟在身边,为我穿鞋更衣漱口。路过外间书桌时我瞥了一眼桌上,将军果然深情厚谊,那个装着太傅下落的小竹筒不见了。坐在镜前,我的近身大太监,也是这宫里的太监总管章枣捧着参汤在我身边,叫我早起之后喝一碗。我喝了,暖和和的参汤从喉咙直直地淌下去,唤醒空了一夜的脾胃,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我说:“朕饿了,早膳吃什么?”
章枣便把御膳房今儿备下的早膳报了一遍,说得口齿伶俐不打磕巴,唱词似的。虽说是早膳,连上清粥点心也有三十几道,我点点头,满意极了:“甚好,端上来吧。”
于是三十几道早膳摆了满满一桌,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指挥章枣给我盛粥夹菜。
御膳房有规矩,每天菜式不能重样,且我要是多吃了哪道菜几口,往后好些天,这道菜就不上桌了。这既是要避免为君者太过放肆,又是怕被刺客钻了空子,往我喜欢的那道菜里下毒。本朝前几任皇帝都恪守这条规矩,到我这里,规矩给改了。
我都当上皇帝了,还不能多吃几口自己喜欢的,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就算碰上刺客下毒,碰巧吃死了,我也认!
只是一个人吃饭实在冷清,偌大殿里站满了宫女太监,谁都不出声,唯有我一个人静静地吃,碗里的吃完了,叫章枣再给我夹。那一句“粳米粥”远远地传出去,碰到大殿的柱子弹回来,孤零零惨兮兮,带回音。
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陪我用早膳,可是找不着。
很多年了。
我虽立志成为一代昏君,却不想成为亡国昏君,故而该干的事还是得干。用过早膳,我溜达去书房批阅奏折。昨儿我偷了会儿懒,今天新的加旧的,那奏折在案上摞了半人高。我批了半晌,眼累心烦,便叫章枣给我念。章枣进宫前上过几天私塾,识得几个字。且他阉割时已近成年,不似寻常阉人声音尖厉。他的声音不娘,比少年多三分沉稳,又不至于粗糙,我老觉得像在哪儿听过。在哪儿呢?我想了大半年,有天对着卫明的脸想起来了。
“像太傅。”我说。
就为这三个字,卫明跟我置气,足足两个月没进宫,不见我。满朝为之欣喜若狂,以为我俩终于掰了。
俩月以后,我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将军府的内院封了一整天,我是竖着进去,横着被卫明抱回宫的。
章枣一封一封奏折地念,我手里摆弄着一串沉香珠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正念到刑部请旨,蓝氏谋逆一案逃犯一十三人已悉数捉拿,审问完毕,想跟我要个准话,这一十三人该杀,该徙,还是遵照旧判。我沉吟半晌,沉香珠子往旁边一放,伸手道:“拿来朕看。”
本朝只有一个蓝氏,是先皇后母族,即我外公他们家。蓝氏一门三公,权势滔天,我爹刚即位的时候地位不稳,还是靠与蓝氏嫡女联姻才获得蓝氏鼎力相助,坐稳皇位。我爹一直以此为奇耻大辱,终此一生都在努力除掉蓝氏,却未能成功。后来我即位,虽卫明掌军权,殷阁老统率文臣,然而朝中诸事,若没有我外公的同意,还是做不成。
我夺回大权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以谋逆之罪将蓝氏一族下狱。
蓝氏是不会谋逆的,我已经是皇帝了,他们只需好好扶植我便能永保富贵。何况外公虽恋权,忠君爱民的念头却是根深蒂固的,否则卫明与殷阁老的诸多举措根本不可能顺利实施。然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我要踏踏实实做昏君,就不能给自己身边留这么一只大老虎。
哪怕是我的母族也不行。
谋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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