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叔没到北方前,对玉漕的想像,似乎只能用世上昂贵、稀少的玉石来比拟。来到之後,走在陡峭窄小的石梯,又觉得它像一颗连满血管的心脏,将人力与财力循环地输送出入。直到与主子一块巡查,才发现,它与开垦的矿地距离如此近,近到彷佛只隔了一条小巷,从闹区跨到矿地,只是十步脚程之间的事。
而这次,与霍田一块进入「真正」的矿场,他更是恍然大悟──原来玉漕这块连稷漕人都羡慕不已的玉石,是镶在腐朽、发臭的木头上。
霍田领着主子与独叔,走在满是大小碎石的矿道上。见独叔走得摇摇晃晃的,不但得应付时上时下的陡坡,还得吃力地闪避运矿的骡车与矿工扛在身上的铁锹,他有些不忍,便问:「大人,您们要不要骑山……」话没说完,他猛咳了一阵。
因为这矿场的空气满是炼铜厂里排出来的废烟与炸矿的烟尘,实在不好闻,主子与独叔始终是掩着口鼻行走的,连霍田这当地人都尽量避免开口说话。
「山骡……咳,抱歉。」霍田尴尬地又咳了几声。
「不用、不用。」独叔的声音闷在帕子里,糊糊的。「这才是真矿场嘛!二爷,我们之前参访的,都是假的。」
主子点着头,望着几个黑得只瞧得见眼白、瘦得都露出肋骨的矿工,赤着上身,钻进了飘漫出黑烟的矿穴中。他还看到几个妇女,蹲在角落捡拾碎矿。她们衣着破烂,甚至能瞧见瘦瘪、沾了石灰的奶子,若隐若现地露在勾破的敞口上,主子避开视线,望向别处。
霍田将他们领到一处凹角,烟风吹不进。他们拿下帕子,深吸几口凉冷的空气──有烧焦的呛味。
凹角有一支加盖的箱子,霍田开了箱盖,原来里头装着铜茶壶与杯具。他皱着眉检查那还湿着光泽的杯具,显然是有人喝过的,他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三只出来。
「那是模范场,矿灾发生後,专门清出来,给稷漕官员检核的。」他提起铜壶倒茶,说:「还好大人是两边都看过的,才能同您们说,否则,我们是被下禁口令的。来。」他将茶水递给他们。
独叔闻了一口,皱着鼻。「唔,好呛的药茶。」
「在矿场待久了,一定得喝这药茶。」
独叔喝了一口,苦腥中有菊的微香。他好奇。「里头是什麽?」
「有菊花、靛花、鱼腥草、血藤。靛花治肝,鱼腥草利尿,助排毒,血藤是拿来活血的。」霍田解释:「这烟会伤肝肺,外人不习惯,没喝,回去会生病的。喝了,出恭一回,便无碍。」
主子喝了几口,问霍田:「那这里的矿工也喝这个?」
霍田一愣,面有难色。「不,他们喝不起。」
主子脸一沉。「可最该喝的,可不是他们?」
「一壶药茶的用料可以抵他们十餐的稷窝头。」霍田指指箱子。「这茶箱子,只有巡视的工头、官员能碰。之前还发生过,有工人偷着喝,被下了鞭刑。」
独叔感到肤肉一阵寒刺,主子握着杯子的手也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所以,大人很少看到头发花白的矿工。」霍田叹气,喝乾了茶,再擦乾杯子,说:「他们等不到那年纪的。」
霍田也擦乾了他们的杯子,归回原处。他想到什麽,脸色倒欢快了些。「不过,听说寻夫人正和官府周旋。」
一提到小姐,主子听得格外认真。
「寻夫人希望官府可以出面,压低药茶用料的价格。」想着,霍田说得略微切齿:「毕竟这用料这般贵,都是有心的药商哄抬的。不论再贵,贪生的富人还是会找来喝。」
「那,奴她……」主子顿一下,改口:「寻夫人她……成功了吗?」
「听说这陈情是被压下了,官府并不想干涉,药商在玉漕权力也不小。」霍田说:「但下官想依寻夫人的个性,她不会放弃。就像她救那些困在矿灾中的工人一样,即使官府停止了救援,搞得寻家得出钱出力,她也一样要救。」
让霍田这种自持甚重的人面露钦佩,也真是不容易。
主子笑了。「谢谢。」他说得有些欣慰。
他们继续前进。主子习惯了这废烟的呛味,似乎也觉得摀着口鼻经过这些毫无防身措施的可怜矿工,对他们是一种污辱、嘲笑,於是他放下手,负着手,正常地行走。
途中,主子问霍田:「这里属於寻家的矿场?」
「不,是穷州第四大矿商,康家的。」
「我能看看甲线矿脉的现场?」
「当然,我们现在在乙线,绕过前面的坡,就到甲线了。请。」
他们走了一段,即将抵达霍田方才所指的丘坡。
主子问:「甲线的矿场,是否全属寻家?」
「不,康家与第三大矿商悦家,都有据地。只是寻家分得最多。」
主子笑一声。「我以为全是寻家的。」
「大人怎有此言?」
「一路上听了不少关於这场救灾的传言,主角似乎都绕着寻家。康家、悦家,都没听过。」
霍田也笑,笑得嘲讽。「因为这两家不愿出钱出力啊。最後官府也把兵丁撤走了,只剩寻家在撑,但救出的命,也比预期的要多。要是以前,寻越也早撤了,矿工的命,对他这人来说,就像鱼杂一样,没什麽留存的意义。」
霍田叹一声,庆幸地说:「还好是寻夫人当的家。」
主子将霍田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可他的表情却有些复杂,静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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