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昭在黎明时就醒了,梳洗整装后,站在屋前的空地上,看朝阳从对面的山脊升起。
房舍散落于半山腰,大多是在山壁上掏土凿洞而建,钱昭住的是秦殊华的屋子,在小村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层层梯田从坡顶延伸至河谷,收割后金黄的麦茬在旭日下带着浓艳的橙红色。
“别看收成不少,至多吃到明年初春就断粮了。”柳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先生早。”钱昭回头看他,问道,“种的粮食不够吃,殊华姐才带大伙儿做些买卖是么?”
柳先生点头,道:“晋北土地多贫瘠,天又总旱,这些年还好些,因为打仗,人死得多,否则靠种地越发养活不了这许多人。”
钱昭沉吟片刻,却道:“地总这么些,丁口越来越多,若出产维持原样,便是再辛劳耕作,每人分到的出息总是会越来越少。民间贫弱,朝廷亦然。我看前明户部旧档,田赋在永乐年最高时约三千四百万石,之后反而愈少,虽有瞒报新垦田亩的缘故在,但也可见国之所入两百年间不增反减。”
柳先生深深望她一眼,道:“该有早饭吃了,走吧。”
钱昭看晨雾渐散,炊烟袅袅,抚着辘辘饥肠轻快地跟了上去。
乡间一日两餐,钱昭还有些不习惯,清早馒头面汤吃不下许多,过了午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强捱着等到夕阳西下才有晚饭吃。
天黑之后,汉子们三三两两都去了柳先生的书塾。因听说会有美人讲书,竟比平时来了多一倍的人,将课室挤得满满当当。
虽是学堂,却没有书本,有钱的自备笔墨纸张,没钱的就拿树枝在地上写,混着随便听听一刻钟就睡熟的也不是没有。柳先生这回在叶家买回来几刀纸,裁成小张,白日里让钱昭帮着抄了十几份字帖,这时分发下去,自然都给了真心向学的那拨人。
今日接着教管子,不过只讲四句“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
柳先生只要求他们认字会写,对文义则只粗略带过,若有好学的问,他才逐字逐句剖析讲解。钱昭听他授课,隐隐觉出深意,《管子》为法家典籍,乱世之时,当比儒学实用得多。
钱昭在一旁若有所思,柳先生瞧下边那些汉子们时不时瞄她一眼,都有些心不在焉,便笑道:“今日我的课已完了。请钱姑娘再给大伙儿讲讲。”
众人齐声叫好,美人就算讲的是天书也一定格外动听。
钱昭被点了名,如梦初醒,愣了愣,在裘树民等人的喝彩声中走到正中央。她笑了笑道:“想来诸位都不是要走科考的路子,把字句掰碎了研究也全然无用。”
“钱姑娘,说个典故”刘大牛拍手喊道。
钱昭笑道:“典故留待以后。今儿课讲的管子,我便说说今儿学的这篇。有没有人知道仓廪实,则知礼节这几句篇名是什么?”
只有一人举手,却是那唱曲的天籁少年,怯怯答道:“是《牧民》。”
“对。”钱昭点头,接着道,“本篇其实是教授君王掌管国家的治政之术,大家都学了一些,大约的意思,就是君王要让百姓能够吃饱,教导小民懂得礼义廉耻,国家才能稳固。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篇名,所谓牧民的意味,跟牧羊牧马似乎如初一辙。草原上放牧大家都见过的,上位者的意思,便是把百姓当牛羊一样放养。牲畜不能太多,太多了草不够吃,也不能太少,少了牧人享用的肉奶毛皮都会不足。管子真是坦率的先贤,他用一个牧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君王所谓的仁爱不过是将芸芸万民当做牲口一般蓄养,目的只是为了能够持续不断地受到供养。在这点上,不管是前明,还是现下的满清,都没有分别。所以诸位,是否想过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是为了什么?”
众人包括柳先生在内,都沉默了。汉子们似懂非懂,但都似乎觉得抓到了什么,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忽然道:“我就是不想当牲口”
钱昭微笑道:“对,在座的各位都是勇士。不过,是否流血博命只为变他人为牲畜却可以想一想。”
散学后,秦殊烨留下等着跟钱昭一块儿回去,他们的屋子是同一排窑洞,中间只隔间储杂物的仓房。
秦殊烨道:“明日我要去河谷对岸的周村给个老人家瞧病,你想不想一道走走散散心?”
钱昭觉得这提议十分合心意,便答应与他一起前往。
一架木桥横在湍急的水流之上,细脚伶仃的两对木桩支着,桥面不过一尺多宽,由树皮都没剥干净的原木捆在一块儿铺成。
钱昭侧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挪到对岸,下桥的时候还劳秦殊烨搀了一把。
河谷两岸平坦肥沃的田地都属于周村,但这周村看来比慈门还穷些,目所能及的房屋大多破破烂烂。
秦殊烨带着钱昭到了一处农家,还没进院门,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迎了上来,向秦殊烨灿然笑道:“秦公子,今儿是你来啊?”
秦殊烨只“嗯”了一声,问道:“周老爹怎么样了?”
妇人回道:“公爹三天前就咳嗽得厉害,晚上也睡不好。”
钱昭瞧这年轻妇人上身紧紧裹着粉色窄袖夏衫,下边穿着半旧柳绿马面裙,显出妖娆身段,脸上的肌肤虽不算白皙,却细腻光滑,一双丹feng眼顾盼生辉,全然不似农妇。
那妇人拿眼角扫过钱昭,上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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