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摄政王招在京王公大臣内三院大学士于武英殿议政。
因入关之初,汉民人心涣散,明季官员又死的死逃的逃,得用者不多,于是范文程上疏建议连续两年举行乡试会试。此时正值第二年乡试刚过,大学士刚林向诸王大臣汇报各省情况。
多尔衮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开科不过笼络汉人士子,于平稳政局或有助益,但收效甚慢。此刻让他烦心的另有其事,天下烽烟四起,案头则堆满了汉臣们请求罢“薙发、衣冠、圈地、投充、逃人牵连”五事的奏疏,然而此五项势在必行,实在不想再看到任何反对意见。
不知不觉中,刚林说完退回班列。按理该由他指示一二以做总结,但还没等他醒神,就见索尼跪到殿中,向小皇帝叩拜,大声道:“皇上,豫亲王近日私入禁苑,实为不敬,应议罪。”
多尔衮双眼眯了眯,扫了眼索尼,抑不住心火上蹿。
多铎早料到会有人来打脸,自是夷然不惧,慢悠悠踱到殿中。
可还没等他说话,却是小皇帝福临道:“此事朕知道,前几日十五叔似乎说过要试船。”
第一个拆台的人出乎意料,索尼抬头满是惊愕地看向皇帝,硬着头皮道:“禁宫内院怎可随意出入,豫亲王竟请南苑试船,岂非藐视圣上?何况携带家眷游览宴饮,如此放浪形骸,若不惩处,则我大清法度何在?”
索尼此人精通满蒙汉文,说起话来也颇有套路,年仅九岁的福临虽然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况且索尼为正黄旗大臣,两宫太后都一致赞其忠勇,福临对他印象不错,自然也不想斥责于他。
皇帝不说话,其他人可不会装聋作哑,谭泰嘴角带着冷笑道:“私入禁苑牧马的事你不也干过吗,怎么单告豫亲王。”
索尼老脸一红,道:“我之罪乃无心之失,曾罚银赎免,况摄政王都已宽宥,你旧事重提是何居心?”谭泰和索尼同在正黄旗,却势如水火。当初两黄旗大臣盟誓共辅幼主,如今谭泰、巩阿岱、锡翰都投靠了多尔衮,剩下图赖已死,鳌拜现下跟着肃亲王豪格在四川军中,索尼一人独木难支。眼前形式,如他这般反正也讨不了好,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哪里怕再得罪他们一次两次。
谭泰本来口齿就不如索尼伶俐,听他搬了摄政王出来一时便噎住了。
多尔衮不吭声,一手拨弄着朝珠,殿上却不乏会看眼色的。正黄旗内大臣何洛会上前道:“些许小事,何须廷议。皇上宽宏,此后必有圣裁。”
索尼勃然而怒,何洛会原是肃亲王豪格部将,却因卖主扶摇直上,摄政王的威势已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他语带悲愤地环视殿中诸人,道:“如此悖逆不敬之举,怎么是小事?”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出来帮腔。
寥寥可数的汉臣都噤若寒蝉,满洲王公们有的望藻井有的玩扳指。承泽郡王硕塞看着他冷笑,而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则连头也没抬,不知在想什么。
多铎站在殿中甚觉无聊,他还一言未发,他们居然就自己掐上了,大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干咳两声清了清嗓,成功让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才施施然向福临行了一礼,道:“皇上您看,我不过去了趟南苑,便成了忤逆,若我还想请圣上登船游湖,岂不是有谋反之心?”
“游湖?”福临眼前一亮,道,“十五叔何出此言?朕一向知你之心。”
多铎叹气继续道:“本来我想,皇上年少却日日为国事忧劳,且又自律甚严,无甚消遣,必然会觉得憋闷。而燕京大城,行猎也较关外不便,近日秋高气爽,不妨到南苑散散心,是以自掏了银子,修整好几艘前明画舫,欲恭请圣上与太后游赏之用。岂料,有人如此疑我?”
“索尼只是不知豫亲王用心,并非疑你,十五叔切莫为此伤怀。”福临深怕委屈了多铎,也不理索尼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不遗余力地安慰,而后又兴高采烈地问,“一艘舫船可载多少人?”
多铎笑着回道:“几十上百人不在话下。三海水波平稳,人在船上只觉微微晃动,并不会晕船,我家子女都无不适,皇上若登船,应也无恙。”
福临十分兴奋,道:“只是小湖罢了,即便是海船,朕也坐得。”
多铎点头称是,又道:“皇上若不介意,可与诸臣同乐,船有好几艘,人越多越热闹。咱们进关之后,成天就是打仗,也该学学汉人风雅,所谓张弛有度,别把自己给憋坏了。”这话说到在满洲诸王大臣的心坎里,但除了他,旁人是不敢说出口的。
福临年幼,自然喜欢热闹,欣然同意,又问船上看北海风光如何。
多铎明白他小孩心性,哪里是在意风景,于是道:“画舫上可宴饮可听曲看歌舞,还能招杂耍班子演偶戏幻术。其实游湖一事,以太湖秦淮一带最盛,我曾听说南人的花船都是彻夜吹拉弹唱饮酒寻欢……冯学士,你是汉人,一定坐过花船吧?”
冯铨急忙摇头:“臣是北人,不曾坐过。”
多铎又看向陈名夏,问:“陈侍郎是江西人,又写得好诗文,过往总应在画舫玩耍过吧?”
陈名夏面如土色,摆手道:“臣也不曾坐花船。”
多铎也不追问,笑了笑便作罢。
福临听到了杂耍,诸王听到了花船,各自浮想联翩,但要达成此事,某人的首肯却是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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