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到最后才走,苻离果不其然岿然不动,似乎在与她进行一场无形的斗争。
夏日烈阳如火,窗外的绿荫都晒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蝉鸣此起彼伏,聒噪绵长。馆内四面垂下的竹帘却像是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声响、热浪全部拒之门外,只余下沁人的阴凉。
反正讲学的博士、助教们都走了,馆内无闲人,姜颜一手撑着额头,歪身靠在书案上,扭头望着端正练字的苻离,从书卷后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阳光从竹帘缝隙中投入,在苻离眼眸处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当他抬眼的时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着一身轻薄飘逸的夏季儒服,却遮不住眼里的英气,像是个少年儒将。
姜颜开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话要说?”
苻离行云流水的笔尖一顿,在宣纸上沁出一团墨渍。
这人真是性子别扭,每次有话要说的时候,总不愿先开口。姜颜手握着书卷轻敲鼻尖,心道:光盯着我有何用,莫非我脸上有答案?
正想着,苻离却是慢条斯理地搁了笔,侧首望了她片刻,方问道:“那日你的策论,究竟写了什么?”
苻离自认为《田赋论》也不算失手,不知为何,却让一直落于下风的姜颜夺魁。
姜颜答道:“《大明政绩核定论》呐。”
“我自然知道你的论题。”苻离将双手搁于膝上,目视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绩考核策略相对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还有何可论。”
“十分完善?”姜颜伏在案几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未绾的发丝顺着肩头倾泻,如清泉流过,更衬得她明媚如斯。
这样的女子,别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远是她过于精致的容颜和乖张的性子,难免替她打上‘红颜祸水’的烙印,苻离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时开始,或许是她练箭练到满手伤痕的时候,或许是她第一次赢过自己的时候,苻离对她的关注点便有些变化了。
姜颜笑得东倒西歪,见苻离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泪渍,反问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大多以什么为标准吗?”
苻离对答:“唐以‘四善’为考核标准,重视官员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进,以民众富庶、粮库丰盈为准,重视官员所创实绩。”
“不错。”姜颜颔首,随即眼眸一转,望着苻离道,“那我问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众富庶、粮库丰盈?”
“百姓不会流离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为‘民众富庶’;一年所纳粮税八万石的州府,三万石的县则为‘粮库丰盈’。”
姜颜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当一年秋冬考核之时,有多少州县的父母官不惜调动府兵驱赶城中灾民乞儿,在寒风凛冽的时节将这些衣衫褴褛、性命垂危之人赶出城外,驱至邻县,只为了给上级制造‘民众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么冷的季节,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冻死多少人,而这些,负责考核的监察御史又可曾知道?即便侥幸存活,很快又会碰上邻县考核,于是这群乞儿流民又会再一次被驱赶。”
苻离说不出话来。
姜颜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杂税有多重,才能在填满贪官污吏的肚子后再填满州府的粮仓?”
那是一个苻离想都未曾想过的下层世界。在底层世界里,虎狼横行,人命如草芥,贱籍如蝼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若真是苛政猛于虎,为何从未有人上报?”
“天高皇帝远,他们大都没能熬过上报的漫漫长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贵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地方州县的勾当,一点都不会比朝堂少。”
姜颜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若论运筹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论地方州府救灾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见过应天府诸多绫罗珠宝、仙乐歌舞,你又何曾见过天灾时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的虫蚁蚂蚱?可笑我阿爹年年开仓放粮救济邻县逃来的灾民,从不驱赶他们,反而因此受难,年年政绩考核都评为最末等。”
苻离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专注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张,平静问道:“当局者大多喜欢粉饰太平,听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开创伤,就不怕为自己带来灾祸?”
“怕啊,谁人不怕?”姜颜噗嗤笑了声,而后才眯着灵动的眼睛,缓缓道,“落笔之前我观察了太子殿下许久,见他为人谦逊有礼颇有君子之风,我才敢写的。再者,考场之上李沉露使了美人计,而太子并未中招,可见不是昏聩之人。”
她倒是会盘算。
苻离嘴角一勾,笑容还未扬起,便听见姜颜幽幽地补上一句:“何况,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你祖父留给我的玉嘛。”
姜颜的本意是用这块玉的恩情来换自己平安,落到苻离耳中,到有点恃宠撒娇的意味了,好像仗着同自己有婚约,便可肆无忌惮。
也不算肆无忌惮,在自己可以容忍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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