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尤云岫慌慌张张的走来道:“你今天怎么就动身了?”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里辞行,十分过意不去,此刻反劳了大驾,益发不安了。”云岫道:“听说你的田已经卖了,可是真的么?”我道:“是卖了。”云岫道:“多少钱?卖给谁呢?”我有心要呕他气恼,因说道:“只卖了六百两,是卖给吴家的。”云岫顿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么轻易就把他卖掉?你说的是哪一家吴家呢?”我道:“就是吴继之家。前路一定要买,何妨去同吴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赚头,怕他不卖么!”云岫道:“吴继之是本省数一数二的富户,到了他手里,哪里还肯卖出来!”我有心再要呕他一呕,因说道:“世伯不说过么,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断了,那时一文不值,不怕他不卖!”只这一句话,气的云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句话也没有,只瞪着双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说道:“但只怕买了关节,中了举人,还敌不过继之的进士;除非再买关节,也去中个进士,才能敌个平手;要是点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时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还要怕到十足呢。”云岫一面听我说,一面气的目定口呆。歇了一会,才说道:“产业是你的,凭你卖给谁,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夸了口,拍了胸,说一定买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来同我商量,我哪里敢说这个嘴?你就是有了别个受主,也应该问我一声,看这里我肯出多少,再卖也不迟呀。此刻害我做了个言不践行的人,我气的就是这一点。”我道:“世伯这话,可是先没有告诉过我;要是告诉过我,我就是少卖点钱,也要成全了世伯这个言能践行的美名。不是我夸句口,少卖点也不要紧,我是银钱上面看得很轻的,百把银子的事情,从来不行十分追究。”云岫摇了半天的头道:“看不出来,你出门没有几时,就历练的这么麻利了!”我道:“我本来纯然是一个小孩子,那里够得上讲麻利呢,少上点当已经了不得了!”云岫听了,叹了一口气,把脚顿了一顿,立起来,在船上踱来踱去,一言不发。踱了两回,转到外面去了。我以为他到外面解手,谁知一等他不回来,再等他也不回来,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从前几天受了他那无理取闹吓唬我的话,一向胸中没有好气,想着了就着恼;今夜被我一顿抢白,骂的他走了,心中好不畅快!便到房舱里,告知母亲、婶娘、姊姊,大家都笑着,代他没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气了,但是细想起来,也是无谓得很。气虽然叫他受了,你从前上他的当,到底要不回来。”母亲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义。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儿寡妇养命的产业上赚钱,这种人还不骂他几句么!”姊姊道:“伯娘,不是这等说。你看兄弟在家的时候,生得就同闺女一般,见个生人也要脸红的;此刻出去历练得有多少日子,就学得这么着了。他这个才是起头的一点点,已经这样了。将来学得好的,就是个精明强干的精明人;要是学坏了,可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强干同尖酸刻薄,外面看着不差甚么,骨子里面是截然两路的。方才兄弟对云岫那一番话,固然是快心之谈。然而细细想去,未免就近于刻薄了。一个人嘴里说话是最要紧的。我也曾读过几年书,近来做了未亡人,无可消遣,越发甚么书都看看,心里比从前也明白多着。我并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话,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个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后总要拿着这个主意,情愿他忠厚些,万万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万人切齿,到处结下冤家。这个于处世上面,很有关系的呢!”我母亲叫我道:“你听见了姊姊的话没有?”我道:“听见了。我心里正在这里又佩服又惭愧呢。”母亲道:“佩服就是了,又惭愧甚么?”我道:“一则惭愧我是个男子,不及姊姊的见识;二则惭愧我方才不应该对云岫说那番话。”姊姊道:“这又不是了。云岫这东西,不给他两句,他当人家一辈子都是糊涂虫呢。只不过不应该这样旁敲侧击,应该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碍着他是个父执,想来想去,没法开口。”姊姊道:“是不是呢,这就是精明的没有到家之过;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说甚么就说甚么。”正说话时,忽听得舱面人声嘈杂,带着起锚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开行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经出了洋海,喜得风平浪静,大家都还不晕船。左右没事,闲着便与姊姊谈天,总觉着他的见识比我高得多着,不觉心中暗喜。我这番同了姊姊出门,就同请了一位先生一般。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继之,里面又有了这位姊姊,不怕我没有长进。我在家时,只知道他会做诗词小品,却原来有这等大学问,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因此终日谈天,非但忘了离家,并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谁知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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