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有人走进厅里,书记员、原告代表、第一被告,还有几个学生样的小年青坐到旁听席上拿出纸笔。
余光瞥见又有穿着西装的男人前后走来,他抬头看去顿时呼吸一窒。
郑昱。
他穿着整套深色西装,没有领带,手里只拿一个杯子。郑昱显然也发现了夏景行,隔着距离对他轻轻颌首致意,然后坐在第三人的位置上,和他一起进来的男人应该是代理人,在第一发言人位坐下。
夏景行感到前所未有的凌乱与慌张,心咚咚直跳,堪比当年第一次走进法庭时的彷徨。
那个男人。主人。牢笼。跪地。郑昱。第三人。工作。案情。辩论。
那个男人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偌大的房间好像就只剩他一人。房间里的灯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刺眼,实在太亮了。空调怎么也不凉,热得人浑身冒汗,也不开窗户,闷得呼吸不畅。原告代表和她的代理人说话声音真大,忒聒噪了也!刚才想的是五十八条第几款来着?
杂乱无章的思维碎片席卷着夏景行的头脑,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呼吸,冥想,放松,努力把不属于工作的杂音都推拒出去。
睁开眼,沈老右手擎着一把折扇慢慢扇着风,面前的杯子悠悠冒着热气。
“师傅,一会要是我忘词儿了,您可得接上。”
“嗯。怎了你?”
“没事。就是……可能睡得不大好,天热。”
“嗯,多喝水。跟陈庭他们都是老熟人了,没事。”
“嗯。”
郑昱知道夏景行在紧张。
自从自己见到他,他那一瞬间的错愕后,郑昱便知道他不在状态。他变得躁动慌乱,过一会又闭上眼睛调节。后来他低声跟坐在旁边的长者说话,语速很慢。
然后他开始小口小口喝水,目光空洞。他一手拿着杯子,茫然盯着面前的卷宗久久出神。文件一直没被翻动,他也一直没有松开手中的杯子。从相认的第一眼之后他便再也不看自己,也不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自己刚进门时看到的那种轻松自信的笑容,只是默默对着文件。
看来是因为我。郑昱想。
正当郑昱打算起身离席的时候合议庭三人进入房间,打断了他的动作。他惊讶地发现随着合议庭无声进场,夏景行松开了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杯子,开始真正的看眼前的文件。文件很多,但他看得飞快,利落地翻页,显然对面前的材料早已了然于心。
宣读庭上纪律和简单陈述后进入答辩环节。郑昱看到了一个跟周末截然不同的夏景行。他语速平稳,逻辑清晰,说话条理分明有理有据。他立场明确坚定,能抓住对方的漏洞尽可能为自己的辩护增加获胜筹码。不论面对原告的质问还是合议庭的提问,他都不曾提高音调或加快速度。他总能温和有礼的据理力争,适当引用各种郑昱听不懂的条款反驳原告的观点,维护当事人的最大权利。
原告一度因此十分激动,质问的话里甚至带有明显攻击性而遭到庭长警告,原告代理人也有意设置了不少语言陷阱。但夏景行没有受影响,更没有被对方牵着走,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和思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的中心带回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所谓有理不在声高。
郑昱衷心觉得他完美地演绎了这句话,哪怕他所在的那一方事实上并非完全占理。
他无疑是庭上最耀眼最瞩目的星星。他高大阳刚,谈吐不凡。他的头脑和语言是最强大的武器,拥有足以藐视全场的实力,扫荡了一切来意不善者。他是出鞘的利刃,不见血光,却处处暗藏杀机。
庭审结束了。
郑昱笑了。
他听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辩论。精彩绝伦的部分全归夏景行,至于余下的……不足一提可以忽略。
他看到了夏景行的另一面,专业、敬业、强大、神采飞扬,让人眼前一亮。他带着一种奇怪的骄傲和满足感走出房间。
各路人马签了字陆续离开,夏景行收起一桌文件,几乎和郑昱同步走出门。他已经没有之前的紧张,却依然不能习惯在工作场合面对郑昱,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硬着头皮道:“您好。”
“你好,夏律师。”
郑昱看着眼中闪着光芒的夏景行。除了因发自内心的骄傲和满足而微笑,他没有更多言辞,没有任何动作,给彼此身体留出了足够安全有礼的距离,颌首示意后便转身离开。
走出法院,夏景行深吸一口气。天气真不错,就是晒了点,阴凉的地方还是很舒服。刺眼的灯光消失了,耳边的聒噪也听不见了,西边的天很蓝,有三两只小麻雀蹦跶着在路边磕着脑袋啄啄啄。
沈老拍着他的肩膀意有所指的说:“还不错,后面的看情况再说。”
王总早乐开了花,一叠声说不愧是沈老带出来的弟子,名师出高徒,名师出高徒啊。沈老不客气,毫不谦虚笑笑收下。
突如其来的相遇就像投进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涟漪散去,湖水又恢复无澜。
新的案子,新的工作,还有律所里的新前台。日子天天在变,回想起来又好像根本不变,不同的只是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
星期五晚上,夏景行捧着一盆绿植到了中森花园。
“文竹?”
“很好养的,浇水施肥就行。”
从最初的太阳菊开始,郑昱几乎每周都收到不同花束,郁金香、马蹄莲、百合,总是很大一捧拿报纸一捆了事,个性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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