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从小就以为母妃地位显赫,自己身份高贵。平时颐指气使,骄横跋扈。
“后来有一次,大王兄带侍从路过西宫,看到我的新玩具,就命令我送给他玩。他母妃是嫔,论地位远不及西宫。当时我虽然还很小,宫里定制却已清楚,所以当场拒绝,还嘲讽他不知身份自贱。
“他很恼火,命人打我,还骂我是无耻贱婢生的小贱种。我跑到母妃处哭诉,希望得到安慰。她却命令我跪到太阳地里去,说我丢了她的人,和我母亲一样没用。
“我这才明白,大王兄说的都是真的,我的乳母其实是我亲生的母亲。
“母亲那时正病在床上,得知消息,拼命挣扎着跑来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住三伏天的大太阳。
“那时,我刚刚得知自己是低贱的宫女所生,满心的不甘和绝望,又被罚跪,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见到她,觉得都是她的错。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会挨打受辱,还有挨罚。
“现在我自然明白这只是无法接受现实的一种牵怒,但那时却觉得她是我一切耻辱的源头。我骂她赶她走,用尖刻的话污辱她。
“母亲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她哭了,直至喘不过气。她连连说是她害了我,哭得流出血泪。我更加觉得自己是对的,就推她说以后再也不想看到她。
“母亲病弱,跌在石头上,头都碰破了。可是她就是不肯走,一定要帮我抵挡阳光。火辣辣的阳光照在她流血的脸上,她望着我的目光里却只有痛惜……”
花半羽地声音在黑暗里,金石的清越变得暗哑低涩,充满了忧郁和追悔。
区小凉默默地抱住他的头,安放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抚摸他的长发,一直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异常安静。
37.那时你是否仍在爱(下)
“后来,母亲生了病,很难治愈的病。母妃不让人请大夫,只给她一点药。母亲的病就这样一直拖着,从秋天病到了冬天。
“我害怕别人说我是贱种,不敢去看她。母亲也没有让人叫我过去,有新的乳母在照顾我。她从生病开始就一直躺在那间阴冷潮湿的下屋里,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病了多久就盼了多久。我却没能去看她,一次都没有,甚至从没有询问过她的病情。
“正月初一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母亲咽了气。
“当时,我正和侍童放鞭炮,听到这个消息还笑了笑。深夜,我躲在被子里哭了……
“我知道在那个冰冷的宫殿里,唯一真正爱我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唯一全身心信赖的母亲,就这样永远,一句话也没有地……
“……第二天,父皇忽然封我做蕊王,并赐名半羽。那之前,我都只是十三。他说,鸟儿只有一半翅膀是飞不起来的,要想飞,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羽翼。而父母能给予孩子的,就只能是他现有的这一半,另外的一半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
“母妃也封了贵妃。她很高兴,因为众皇子中那时只有一个封了王,我的前面还有十一位皇兄只有序号而没有名字。那些从前看不起我欺负我的人,马上换了付面孔,天天往西宫跑奉迎巴结,丑态百出。
“……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谬。我的亲生母亲死了。而父皇在这个当口封我为王。母妃四处炫耀。周围人那些难看的笑脸。似乎所有人都很愉快,所有的事也很圆满,没有什么缺憾。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而令人作呕,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有时我想,如果我对母亲好一点,她会不会活得久一些?但如果那样,她更有可能离开得还要早。皇宫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断的地方,那里的人也不是能用常理揣度的人。”
“……有一阵子,我天天思念母亲,想到悄悄哭泣,成夜成夜地躲在被子里流泪。第二天却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去做那些符合我新身份的事情,以免别人发觉我的软弱。
“到现在,我都会常常想起和母亲在一起时的那些事。
“母亲拿了绣花弓子,坐在池塘边上的柳荫里看我玩。我刚刚喝过酸梅汤,嘴里有股清凉的酸甜。玩困了,我跑到母亲身边,把头埋在她的围裙里,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夏日午后带着阳光的热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送来满池荷花的清香。不远的厨房,厨子在炒年糕,万年青和焦爆葱的香味儿阵阵飘到柳树下。母亲身上有一股很温馨很宁静的气息,好像一大朵吸饱了水的垂垂欲坠的玉兰花的味道,还带着一点乳香。
“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发顶,手掌上有薄薄的茧子,有皂角的香气,那是她刚刚为我洗过弄脏的衣服留下的气味儿。我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换个姿势继续睡。
“母亲不敢再碰我,拿起弓子给我绣花,上面照例是莲花。我母亲名字里有个莲,她也喜欢莲花,绣什么都要弄朵莲花上去。
“后来,我曾狠狠地取笑过她这个习惯。从那后,她再也不在我的衣物上绣莲花,改绣玉兰。听说我出生时,满庭的玉兰树花全开了,白得像落了场雪。
“可是,当她再也不能为我绣花时,我反而喜欢上了莲。”
他向四处虚望,似乎可以看清那些隐在夜色深浓里的门楣、房梁、床侧上的花朵。
出了会神,他发觉区小凉很久都没有再出声和动作,不禁寂寞地笑,轻轻说:“又睡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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