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里也有侨民和占领军的高官。人家既然买票来看戏,戏园子也不能把人家撵出去。所以照旧是演的,只是台上台下,都捏着一把冷汗——屠城都干得出来,已经不能把他们当作人来看了。
秦梅香不去想这些,上了台,他就只管唱。唱姹紫嫣红,也唱断壁残桓。唱放诞纤丽,也唱婉转悲歌。
他心中的那些不能与人言,都在清润婉转,若泣若鸣的声腔里了。一曲终了,底下的欢呼声比当年城中戏曲最火热时尤甚。他一再谢幕,下面的掌声仍然久久不歇。如若按照旧规,这种情状少不得要返场加唱一折半折,只是如今因为宵禁的缘故,这个旧俗不得不抛弃了。
如今一下了戏,他连卸妆都不敢多花时间,往往只卸掉头面和戏服就匆匆从戏园子后门回家了。倭人军官对他的兴趣一点儿都不亚于当年那些遗老遗少,军阀巨贾——仿佛一个人若是生得美,总是逃不掉这样的宿命。
他回了家,偶尔也对着镜子发呆。何翠仙当年的话老是回响在耳畔:“你道我为什么唱黛玉,你为什么唱绿珠?因为黛玉就是我,绿珠就是你啊!”
红托盘上的彩头送来了许多次,他不能也不愿收,就那么把它们丢在了戏园子的后台。曾经的金珠宝贝,如今倒变做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拿,就那么灿灿地积在角落里吃灰。
这个冬天比秦梅香经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冷。一次他偶然路过许公馆,那上头如今已经c-h-a满了太阳旗。他站在门口多停留了片刻,回去便发起了烧——每天冬天他都格外难熬一些。
因为病着,倒有了闭门不出的理由。他抱着南哥儿,手把手地教他拉胡琴,弹琵琶。南哥儿暖呼呼的一个小人儿,如今倒成了秦梅香最大的安慰。另一个安慰是小玉蓉,秦梅香教了他许多出杨清菡来不及传的戏,最后又把自己的独门戏绿珠坠楼教给了他。
小玉蓉越学越觉得不对劲。他们这一行,有老话讲——宁给十亩地,不教一出戏。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是同样的道理。人人手里都要有些压箱底的玩意儿。可是看这个势头,秦梅香是什么都不打算给自己留了。
小玉蓉觉得慌:“师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甭管外头什么样儿,咱还得好生唱戏,好好活着。”他知道秦梅香这些年经历的事儿,也知道如今那些鬼子和汉j,i,an的觊觎。唱戏的都知道戏谶的说法,他也怕绿珠的命应在秦梅香身上。
秦梅香倒是反过来宽慰他:“你想哪儿去了,不过是师父不在,我替他把该教你的玩意儿都教了……免得他回来考校的时候,见你没有进境,又要扬鞭子了。”
小玉蓉欲言又止,却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或者可以安慰的话。于是只得默默地加倍用功学戏。
秦梅香没说的是,东洋人请他过去唱戏的帖子,已经送来好几回了。
送走了心事重重的小玉蓉。秦宅很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瑞王爷。
这几天争取早点把过渡写完,唉。
秦梅香本来正抱着南哥儿纠正几样旦角儿的指法,瞧见来人,低低垂了眼,温声道:“和徐妈出去,买点儿芸豆糕回来,就说是我想吃了。”
南哥儿乖乖地下了地,跑出去了。
瑞王爷背着手看他:“呵,外头传的倒是真的——你当真养了个小丑八怪。”
秦梅香淡淡道:“一副皮相罢了。百年之后,大家都是一把枯骨。”
他一向对谁都是礼数周全的,这样一开口就把人噎个半死,是从未有过的事。瑞王爷梗了半晌,讪讪道:“许久不见,来瞧瞧你。”
秦梅香抬起头,仪态悠然地望着他:“我有什么好瞧的,左不过是老老实实唱着我的戏,尽着我自己的本分罢了。”
瑞王爷听他这样说,露出一点含义不明的笑来:“既然秦老板说了,唱戏是您的本分,那么矢崎司令和黑田将军都三番五次地来邀请你唱一回戏,你做什么不去呢……”他语气一转,一字一句道:“如您自个儿说的,唱戏可是您的本分。”
秦梅香淡淡道:“座儿花钱,我卖力气,这才叫本分。他们如果像别人一样,买票来听戏,我自然是要唱的。可是要我给他们庆功,给他们义演捐飞机大炮……”他凉凉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本分之外的事了。再者说,戏,是唱给人听的。”他抬起头,拿雪一样的目光看向瑞王爷:“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瑞王爷的脸色沉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我是好心来劝你。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你也不必夹枪带木奉的。你们戏子不懂时局,如今战必大败,和却未必大乱。我们一切都落于人后,何必以卵击石,自伤元气呢。终究以和为贵嘛。如今人家肯赏识你,也是存了亲善的心思……”
秦梅香平静道:“您把我卖与他们,能分多少利?我猜等他们把我的r_ou_啃干净了,您能等着捡个骨头吧。”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梨园就这么大,杨银仙让您卖给那什么大佐的事儿,如今传得正盛呢……”
瑞王爷嗨了一声:“香官儿,你怎么能把自个儿同他比呢……”
“我在他那个年纪,也没他的本事呢。”秦梅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您亲口说过的嘛。”
他这样的笑和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拈酸吃醋似的。瑞王爷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他这样了,当下脸上就露出了些强自忍耐的垂涎来:“我从前如何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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