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绕过七八道粉墙,拐过五六处街角,终于在白雪皑皑的湖畔找到了那片竹林。
附灵不是小事,他不敢疏忽,便抖落枝梢的碎雪,拨开根旁的白袄,一株一株认真查看过去。冬季没有虫害,每一株青竹都生得青翠盎然,长势喜人。
看到第九株时,晏琛微微一怔,弯下身子,伸手按了按根节附近——那儿的土壤微微拱起,厚实紧密,罩着一棵未破土的冬笋,正好和他的笋儿一般大!
他欣喜不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若附进了这一株,腹中的孩子便能睡进小笋里,被雪水朝雾滋养,与日月精华相融,可不比从他这儿吸收灵气还要充沛纯正么?
晏琛望向月亮,依据西移的方位算了算时间。
离鸡鸣还有一个时辰,如果现在附灵,应当恰好能在鸡鸣时苏醒,赶在日出前回到客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床。
他低头吹熄了烛焰,将灯笼搁在雪野里,又解开狐绒氅子,原想一同丢弃在地上,转念想想料子昂贵,被雪水沾湿了不值得,便整整齐齐地叠好,盖在灯笼上边。
晏琛一步一步走近那株青竹,手掌安抚着小腹,告诉孩子莫怕。
然后他伸出手,五指触碰青竹冰凉的茎干,便有一股清灵神息渗入皮肤,淌至心脏深处。再以额心相抵,缓缓闭上双眸,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四肢舒展,所有的疲倦和酸软都淡如烟云,微风拂来,一吹即散。
天地离得近了,呼吸吐纳间,清浊,喜悲,皆成一体。
时光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他有了千百倍的时间,可以品尝活水的甜味,倾听雪碎的声响,感受着风从枝梢吹过,细密而温柔地将叶片叠作了层层涟漪。
他聚起土壤里最甘冽的一汪清水,注入养分,交予根节,一口一口喂给稚嫩的小笋儿。
小笋儿渴坏了,咕噜咕噜地喝着水,急得绿芽尖尖上冒出一滴汗。
很久以前,大约……晏琛记不太清了,大约三百年前吧,他也是一棵新生的笋。
长在陆家祖宅,一间阴幽僻静的庭院里。
不,不是,那时候还没有陆家,陆家是后来才建造的。当时只有一片葳蕤的竹林,他早早地抽芽,拔茎,长成一根青竹,和兄弟姐妹们枝叶相依。
陆桓城的高祖爷爷的高祖爷爷的……某一位高祖爷爷,是一个清苦平凡的读书人,在竹林东边搭了一间简陋的木屋,挑灯夜读,笔耕不辍,终有一年考得功名,光耀门楣。
祖辈犁田锄地,黄土朝天,他是第一个读书人,所以可以光耀的,唯有竹林旁的这间小木屋。
陆家就这样围着竹林,一砖一瓦地建了起来。
最初的木屋仍当作书房,经过修缮,供他的子嗣后代读书。郁郁葱葱的青竹环拥着它,投下清凉的阴翳。枝叶间灵息充沛,土壤下文脉贯通。孩子们在这里读书,果然人才济济,让陆家成了阆州真正的书香门第。
陆宅越建越大,一层绕着一层,一进深过一进,无处不是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可无论外头怎么喧闹,竹林庇护的书房依旧与三百年前一样幽静。
心静,始可读书——这是先祖留下的遗训。
从书房的西窗望出去,第一眼看到的那根青竹,笔直坚韧,苍翠欲滴,仪态最为漂亮。
陆家的孩子们总是望着他。
读书读苦闷了,就托着腮帮子,咬着笔,小声咒骂古板的夫子和严苛的父亲。课业被夸奖了,就换一张笑盈盈的脸,眼里缀着星辰,开着花儿,朝竹子一阵欢悦地笑。
哀怨,欣喜,相思缠绵,踌躇满志……无数的情感从竹身淌过,唤醒了里面沉睡的生灵。
晏琛最初形成意识时,还不能看,只能听。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口音字正腔圆。经史子集,诗文歌赋,一篇连着一篇诵读,从孩童读到少年,从少年读到青年。后来的某一天,熟悉的青年会牵来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那孩子用稚嫩的嗓音,读起了他曾听过不知多少遍的诗章。
新生,传承,故去,惦念。
这座宅子里发生过许多故事,血脉扶持,或者血脉相残,超脱凡尘,或者深陷俗世。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晏琛心里都知道。
他会刻意忘记坏的,雨水一阵疾洒,冲刷过茎干,就只留下了美好的那些。
再后来,晏琛的灵气日益丰沛,渐渐能附灵到别的竹物上,譬如竹笔,竹扇,竹笛,竹席……他学会了写字,楷,隶,行,草,感受着笔杆起伏,逐笔研习,逐字揣摩;也学会了吹笛,感受着气息涌流,懂得开闭如何成韵,鸣音如何清亮。
他是竹,又不只是一根竹。
他变得越来越像人,聚一团深浓的灵气,徘徊在幽静的书院内,依附竹物,努力学着做一个人。
再后来,他可以看见了。
萦绕了几百年的湿雾在一夕之间淡去,迷蒙的视野中,从未见过的轮廓与色泽逐一显现——青石路,窄花窗,短墙流水,抄手游廊。藻绿的苔藓爬进了石隙,紫粉的丁香团成了花屏。
他看见晴空里一排排的鱼鳞灰瓦,灰瓦下屋檐勾翘。屋檐下,开着一扇方方正正的轩窗。
十四岁的陆桓城倚在窗边,看着他,嘴角噙笑。
那一刻,所有关于情爱的诗句都挣脱出了书页,鲜活地写进了晏琛心里。
蒹葭,采葛,落梅,桃夭。
情窦恰初开,缱绻意难平。
千年以前,那些水墨记载的思绪,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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