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望着园中几株丰蔚巍然银装素裹的松柏,脚下却不自觉的踟蹰起来。
他站在一株雪松树湛蓝色阴影中,突然忆起十年前,正是叛逆的十五六岁年纪,与义父发生的一场争端。
那时他沉迷梨园,立志做一个风华无双的绝世名伶,每日往火凤堂跑,他天资聪颖,虽不是从小学戏,却也唱得有模有样,直至后来被名师叶之章看中,投拜到其门下。那时,他把义父气得不轻,仪表堂堂的小子,学什么不好偏要翘着兰花指唱一出莺莺燕燕的绵软调子,简直就是败坏了刘家门风!刘复将他关在家里七天,他也就绝食了七天,仅仅靠家庭医生每天给他输营养液活命,义父放下公务成天守着他,七天之后终于在他倔强的眼神中妥协,暂时放下了让他从军从政的想法。
直到前两年,义父以身体不适为由,再度提出让他从政,他才不得不从自欺欺人的美梦中惊醒,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迟早将面对的这一切,是越来越迫不及待的在接近他了。也许少时那场叛逆就如同他此刻的踟蹰不前一样,都是一场逃避,逃避遥远的过往,逃避未知的前途,逃避上一代的恩怨。
手下的精锐偷偷观察着他的脸色,军座明显的面色不善,这在平时是相当少有的。沈家的几位姨太太战战兢兢,和几名丫鬟一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被几名士兵持枪看守着。
李今朝将部下全部留在楼下,沉默的摘下军帽,一步一步的走上楼梯。他在客房雕饰华丽的木门前驻足,之后无声无息的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只亮了一盏台灯,刘复披着大衣半靠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细细的读一份报纸,他从宅院外面枪声连绵不绝开始,白纸上的黑字一个都没能读得进去。摘下老花镜,他对李今朝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我儿你终于来了。”
李今朝走到床前,许久都没有说话,在窗外泛着熹微晨光的背景下站成一尊沉默的剪影。直到他毫无预兆的开口:“我想听听过去的事情,关于我的父亲母亲。”
刘复目光复杂的望着他,末了突然释怀的笑了:“你既已知道,又何须来问我?如果你想听到我亲口否认,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的儿子。”他停了停,似在回忆:“你母亲虽然与我是青梅竹马,但她最后走上了一条与我截然相反的道路,她加入了共/产/党,并在地下工作中结识了你的父亲,生下了你,后来在一次剿共行动中双双被枪杀。没错,我当时就是剿匪先锋的其中一名团长。”
刘复站起身,走到这个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面前,无限爱怜的抚上他的脸:“你长得和你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二十五年前那场剿共行动的所有细节,这些年一次次的做梦,一次次的回到那个血腥的屠宰场,一次次的梦见青梅竹马的恋人不屈的双眼。
两天之前他们接到任务,说是这个裁缝铺子的后院有大量地下党员聚集,天黑以后,他们两个团的人马埋伏在街角巷口,发动了这次突袭。
突袭很成功,在裁缝铺子的地下仓库秘密集会的共地下党被一网打尽,全部活捉。这是一次空前的剿共行动,他年轻英武骁勇善战,很有希望被破格提拔,直接升任师长,统领一方兵马,因此剿共行动的大获成功,直接为他的官运亨通铺上了红地毯。士兵们大喜过望,不住的有人前来道贺,喜气洋洋的氛围让他完全忘了这里是一处刑场。
三根竹竿支起一盏晦暗的电灯,灯泡下摞着一堆一人高的尸体,暗红色的血液从尸堆下面缓缓流出,浸透了地面,那是革命者的鲜血。不住的有地下党被押进院子,其中大部分都是眼神熠熠闪光,坦然赴死的年轻人。
刘复沉浸在周围人的恭维和道贺的喜悦之中,直到他在又一批跪在地上等待着被处决的地下党员之中辨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他年少时的恋人。
虽然很多年前,她背弃了两个人之间的约定,毅然走上了那条艰险无比的道路。而他在国民党的军队里摸爬滚打,终于谋得一官半职去找她时,却得知她已然与另一位地下党员相恋,并且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望着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失望至极,夺门而出。
没想到时隔一年竟然再度遇上,他已经成为平步青云的党国军官,而她,却是一个即将被处以极刑的地下党员。
命运何其可笑!
她也认出了他,将他的意气风发春风满面尽收眼底。
她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并没有说破,也不曾有一句求饶的话。就如同少年时代两人在一起时一样,一眨不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可是他却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更多的东西,一种诚挚的歉意,一种复杂的哀求,一种深沉的托付,他读懂了。
直到刽子手端着机枪走上前,对着那一排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地下党扫射过去,鲜血溅在白墙上,壮志未酬的年轻党员们直挺挺的倒在血泊中,那位纯净美丽的女子依旧大睁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那个眼神,成为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他找到了她的儿子,一个寄养在乡间农家尚且躺在襁褓中的婴儿,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好奇的望着他,他在那一刻恨极了自己的懦弱和身不由己,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这支四分五裂的军队,这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装,最后都在小婴儿一个黑亮无辜的眼神之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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